靳明俊:中国社会因何而“卷”?
如今,“卷”已经从网络语言变成官方用语,卷之风潮席卷各行各业。那种无法停歇却又劳无所获的状态,既耗费着无数价值连城的宝贵资源,也泯息万千斗志与活力,还催生充盈于市井间的各种焦虑,甚至是暴戾。
中国社会因何而卷?首先是因为我们从不放弃,即使无望也要为之付出全部辛劳;其次是向内而生、反求诸己的文化传承,祖祖辈辈在一口方田间日复一日精耕细作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愿意去卷未必是理性选择,却也是一种品质,但倘若一直卷下去,最终必然得不偿失。所以,还是要从社会运行机理,去探究一些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
当下中国之治的最大特点,是在很短时间内,通过快速转型,模制西方社会历经数百年方才逐步构建起的经济社会体制。漫长的构建过程,其实也是创新磨合的过程,是各类新旧体制协调一致,实现共生相益的过程。但在中国迎头赶上的这几十年中,显然来不及磨合,甚至都顾不上甄别优劣,更多是时不我待的“拿来主义”,凡是别人有的,自己先有了再说。
所以,我们可以发现在中国社会的治理体系中,聚合着来自古今中外各种各样的机制。这些机制都在起作用,但有些是相互矛盾的,如既要解决“打官司难”的问题,又要控制诉讼案件的数量;拉动内需的政策目不暇接,同时管制消费的产业政策也不断出台等。有些机制则是叠床架屋的,如上市公司里既设置类似德国的监事,也设有效仿美国的独立董事,加上通行的审计部门、风控部门、各类外部监管部门,以及中国传统的计划、价格、工商税务管理部门,还包括独具特色的政党职能部门等,这些机构都在行使对企业的监督职权,职责上重重叠叠,操作上反反复复,效果上只可能是卷来卷去。
面对如此复杂的治理机制,为了解决实际问题和保证足够的效率,基层政府、企业和操作层面,在实践中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之法,主要就是将“中体西用、虚实结合”“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的精神不断深化,有用的实做,无用的虚做,完全无用的束之高阁。
在增量改革主导的年代,如此尚可维系“三个锅盖五口锅,哪个需要盖哪个”局面的持续,同时还能避免让那些彼此矛盾的机制过于相互钳制,一定程度上实现“既要、又要、而且要、尤其要”多重目标的兼顾。
但随着冠病疫情冲击、房地产业周期转换、发展速度减退等因素,社会可用资源逐步减少,三个锅盖剩下一两个,锅的数量却升至六七个,于是再也无法营造出“一锅一盖”的效果。与此同时,遵循萧条经济学的经典路径,目前解决经济失速问题的方法,主要诉诸于加强管制,实的要更实,虚的也要做实,结果却是变通操作的空间越来越小,原本在实践变通中得到缓和的机制矛盾直接碰撞、尖锐对立,但资源供给更加捉襟见肘,卷的程度随之增加。
市场经济以商事活动为主,本质上是交易过程的综合,而交易是多维意志平等互动的结构,须要协商与合作,充满变量,只能相机抉择和动态权衡。正因如此,为各类交易行为预设规则是千古难题,因为任何立法者都无法准确预测会出现什么样的交易场景,以及交易过程之中会发生什么变化。所以,为商业活动立法定规时,须要谦抑和知止,为了秩序、公益和弱者利益而划定禁区底线,这是必要的。但如果试图预设非常具体的交易规则,势必会脱离市场实情。当这类法律强制实施之后,要么窒息市场活力,要么造成普遍性违法违规的局面。如果再将这些违法违规的现象,归结于管制不力所致,进而制定更为具体细密的商事规范,最终只会南辕北辙,适得其反,不仅于事无补,整个市场还会为了削足适履这些劳而无功的规范,一层层、不间断地卷下去。
由是观之,卷有历史根因,但更多缘自社会现实。解决卷的问题,出路就在中国既定的持续深化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里,也就是解放思想,减少管制,进一步释放市场活力。
作者是原中国金融法律行为研究会理事、退休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