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兵云：如履薄冰的尼泊尔外交

经济落后、实力羸弱、地缘政治条件恶劣的小国尼泊尔，在中美和中印战略竞争同时加剧的背景下，貌似获得了一个可向三个大国同时索要好处的战略机遇期，实则陷入任何一个外交动作都可能招致至少一个大国报复和惩罚的战略困境。

今年7月再度就职尼泊尔总理的奥利（Khadga Prasad Sharma Oli），12月访华四天，打破了尼泊尔新任总理双边访问首站是印度的外交惯例，这被认为是尼泊尔在向印度施压和示威，也被认为是中国外交对印度的一次胜利。真实情况远比这一解读复杂。不管谁担任尼泊尔总理，无论他个人如何厌恶印度，都必须把印度作为外交的首选和重心，因为尼泊尔在诸多核心领域高度依赖印度。

首先，尼泊尔经济高度依赖印度。受客观地理环境制约，尼泊尔80%的对外贸易过境印度，石油等战略资源几乎100%过境印度。尼印贸易额约占尼泊尔对外贸易总额的65%。

其次，尼泊尔在军事安全上也高度依赖印度。1950年西藏和平解放，与西藏接壤且对中国毫无了解的尼泊尔出于地缘政治防范的本能反应，与印度签订了《和平友好条约》及附约，以寻求印度的安全保护，代价是尼泊尔的安全问题必须与印度协商，该条约至今有效。

此外，尼泊尔在社会和文化方面也与印度高度接近。3000万尼泊尔人中有近90%信仰印度教。两国的语言和文字非常接近，两国人民之间的交流没有语言和文化障碍。两国公民无须任何证件即可在对方国家自由通行和工作，目前约有300万尼泊尔人居住在印度。

印度以英国继承者自居，一直视南亚为其势力范围和“后花园”，不容域外大国染指。为了更有效影响甚至控制尼泊尔，印度曾资助尼泊尔大会党（该党目前在尼泊尔议会中拥有最多席位），还支持尼境内的马德西人。马德西人居住在尼印接壤的特莱（Terai）地区。1947年以来，马德西省（Madhesh Province）一直争取自治地位，但遭到历届尼泊尔政府拒绝。重塑印度支配下的尼印关系，是1947年尼泊尔摆脱英国控制后的首要战略目标。

1973年印度吞并锡金（Sikkim），尼泊尔因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锡金而加强对华关系。1989年，印度因尼泊尔从中国进口武器而对尼禁运，导致尼泊尔的经济几近瘫痪，尼泊尔被迫与印度签订新的过境协议，印度再次支配尼印关系。

2008年，尼泊尔结束君主制进入共和国时代，至今已经历过13次政府更迭。印度一直不信任由尼共毛（MC）、尼共联合马列（UML）、尼共等所谓亲华政党所组阁的尼泊尔政府。2015年，尼印因新宪法中的马德西人而发生严重对抗，印度对尼泊尔禁运长达135天。尼泊尔最终屈服于印度的压力，2021年7月至次年12月，两国关系在亲印的大会党执政期间有所回暖，但两国战略互信已经严重受损。尼泊尔维持与印度的特殊关系，是惧于印度霸权的无奈之举。

奥利是尼共联合马列的核心领袖，2015年，尼印关系的对抗就发生在其第二次总理任内。奥利希望借“一带一路”把尼泊尔从陆锁国变成陆联国，以摆脱对印度的过度依赖。2016年3月，奥利访华期间签署了《中尼政府间过境运输协定》。2017年，中尼签署“一带一路”合作备忘录。2018年9月，中尼签订允许尼泊尔进入天津、深圳、连云港和湛江等中国港口的协议。2019年10月，习近平对尼泊尔进行国事访问，中尼升级为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为了阻止不断发展的中尼关系，印度政府加大对尼泊尔的惩罚力度，2021年以来，拒绝购买有中资参与建设的尼泊尔电力，也不允许此类电力过境印度出口到孟加拉。印度还严禁飞往博卡拉机场的民用飞机经过其领空，导致博卡拉机场入不敷出、负债累累。2024年起，印度限制从尼泊尔进口任何含有中国成分的产品。今年7月底就职总理后，奥利多次提出访印要求，但均遭拒绝。可见，奥利这次打破外交惯例率先访华，是次优而非最优选择。

尼泊尔的开国君王沙阿（Prithvi Narayan Shah）曾比喻，尼泊尔犹如“夹在两块巨石间的山芋”。中印关系恶化时，尼泊尔面临在仅有的两个邻国之间选边站的难题。中印关系友好时，尼泊尔又担心自己成为中印利益交易的筹码。在中美战略竞争加剧之际，美国开始重视尼泊尔，这似乎给了尼泊尔第三个选择。2017年7月，中尼签订“一带一路”合作备忘录，同年9月，尼泊尔与美国千禧年挑战公司（MCC）签订合约。2022年2月，尼泊尔议会在亲美印的大会党执政期间，通过MCC尼泊尔项目合约及补充协议，根据合约，MCC将在五年内捐赠尼泊尔5亿美元，尼泊尔则出资1亿9700万美元作为“配套”经费，在境内修建或改善道路，以及建立约300公里的电力运输线。

此援助针对中国之意一目了然。此后，尼泊尔各届政府均表示不接受中国的贷款，只接受援捐赠，导致中尼九个“一带一路”项目进展缓慢，中尼之间的战略互信也因此受损。奥利本次访华期间，中尼签署的《“一带一路”合作框架》，在捐赠与援助之间闪烁其词。美国与尼泊尔的“州伙伴关系计划”（SPP）军事合作项目，因印度和中国都反对而胎死腹中。

经济落后、实力羸弱、地缘政治条件恶劣的小国尼泊尔，在中美和中印战略竞争同时加剧的背景下，貌似获得了一个可向三个大国同时索要好处的战略机遇期，实则陷入任何一个外交动作都可能招致至少一个大国报复和惩罚的战略困境。尼泊尔只有下定决心咬牙坚持克服过度依赖印度的阵痛，才能在三个大国之间左右逢源，彻底摆脱长期如履薄冰的外交困境。

作者是四川外国语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