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竹:小国何以必须持续呐喊
身在国际政治江湖,中小国家永远不能把自己的生存寄托于他国的支持,这是基辛格给我们的教训。
北欧小国丹麦最近在公投中以三分之二的压倒性赞成票,同意加入欧洲共同防务体系。人口与新加坡差不多的丹麦,之前因为身在安全的北约之中,向欧盟协商一种“保留”角色,长期退出防务任务,减少自己的负担。但俄乌战争改变了丹麦的想法,与瑞典和芬兰一样,重新思考国家安全事务问题。进入欧盟的防务体系,意味着丹麦有更直接的机会表达防务意见和吸取各国经验。
欧盟或北约几十年来确实保障了欧洲的安全,使欧洲在冷战后鲜少出现大国欺凌小国的悲惨现象。俄乌战争所带来的历史效应之一,就是很多中小国家作出关键的政策转向。
普京挟天下第一大国的领土纵深,以北约威胁莫斯科安全为由入侵乌克兰,让包括共产党员出身的德国前总理默克尔等欧洲左翼人士感到震动。然而离开欧洲非常远的亚洲社会,却有很多人相信普京是出于万般无奈。
俄乌战争不是一个强国与一个弱国(例如美国对伊拉克、俄罗斯对车臣)之间的“一般”战争,旁人即便同情弱国、不接受强国的理由,也只能识趣地袖手旁观。这是国际现实。乌克兰人民在遇袭后表现出超乎一般的英勇,以致俄军不能在几天内达到目的之后,就迅速激发北约和欧洲人全力支援抗衡的意志——当然,泽连斯基的临危不乱是重要原因。
北约盟国显然同意,乌克兰如果成为倾向俄国的中立国,对欧洲不是好事,因为普京治下的俄国已经再一次显露对领土的饥渴,特别是对苏联的前加盟共和国来说,乌克兰骨牌一旦倒下,不是隐患的问题,而是从此不能醒过来的噩梦。
苏联的前加盟共和国以及北欧几个国家,从人口来说都是几百万的小国,即便是3000多万人口的波兰,因为从纳粹到苏联长时期的统治,对极权体制非常敏感,因此在支持乌克兰方面特别积极。如果不是北约,这些小国完全没有抱团的核心,继续看莫斯科脸色恐怕是唯一生存之道。心情波动最大的莫过于波罗的海三小国,人口都只有百多两百万,独立在那里,就像普京长桌子尽头几个碍眼的花瓶,不如都移走,让桌子干干净净,看了称心。
最近,国际焦点转到东亚,很多人关注美国与中国的亚太战略博弈。有人担心由于美国分心,北约对乌克兰的支持会失焦以致失手,特别是98岁还很活跃于指点世界的现实主义政治家基辛格,在达沃斯论坛发话,呼吁美国和西方不要让俄罗斯输得太难堪,应该逼乌克兰承认现实,不要收复失土,让战争快点结束,以免扩大失控。
在这位具有高度争议的大师发话后,美国左翼旗舰报《纽约时报》社论紧接着指出,乌克兰人应该自己决定是否做出领土的妥协。社论立即被泽连斯基政府驳斥,认为对俄罗斯的让步不会走向和平,只是把战争延后几年。
乌克兰民调显示,绝大多数人民不打算割地求和。但基辛格的建议却让很多人不安:拜登政府会不会对拖延的战事失去耐心;如果美国不再聚焦,北约会不会意志分散,出现主和派?这一趋势最恐怖的发展,莫过于乌克兰的终极利益被大国牺牲,牺牲后还得继续看俄罗斯脸色。因此,乌克兰朝野几乎一致谴责基辛格“割主权换和平”是“耻辱”的建议。
拜登政府内部有多少像基辛格那样,永远为强者着想的现实主义风向智囊,不得而知。但身在国际政治江湖,中小国家永远不能把自己的生存寄托于他国的支持,这是基辛格给我们的教训。
谁也没想到在二战后和平那么久的欧洲,会爆发牵涉那么广的战争,这是欧洲人震惊的主因。身在北约前线的苏联加盟共和国更加感同身受,因此不能接受乌克兰失去自主权。新加坡明白谴责俄罗斯,是出于小国的深思熟虑,却仍被一些国人嘲讽为不自量力。
在东南亚,最近的一场战争是打了12年、在1989年才彻底结束的越柬战争,中间还夹着一场1979年的中越战争。
距离今天都不到两代人,我们哪里有条件对战争如此无感?怎么能觉得弱国乌克兰应该被牺牲,满足普京的癫狂梦想?乌克兰已经被打得半残,叫它割地求和的谋士却不叫侵略者退兵求和,这是一种什么错乱变态的价值观?如果新加坡被入侵,为了保住辛苦发展起来的中央商业区和滨海湾花园,为了更多人可以不死,是该割让乌敏岛还是圣约翰岛换取和平?委屈求和,真能换到和平?
亚细安作为中小国家的集合体,顺应整个世界好不容易得来的长期和平趋势,以团结互助与互不干预等原则,追求各自的发展,在世俗主义基础上为人民建设经济与繁荣。几十年来,这条和平共荣的发展道路,受到国际社会越来越多的肯定与重视,成员国也越来越能体会身为团体成员的好处,特别是在大国竞争日益激烈的时代,只有集体身份才有发声的权利,也才会受到重视。
欧盟个别国家如果单独面对俄罗斯,或许都难以抗拒强势的要求,但集体的力量就有可能。普京出兵让所有国家大梦初醒,发现在以经济、环保、国际协作为主旋律的时代,竟然还有一言不合就以坦克碾压的行为。
当大国把挥舞拳头、制造干扰士气的噪音,视为降服周边的习惯性动作,小国只有保持团结队形,努力呐喊,才能避免被牺牲掉并在沉默中灭亡。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