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豪：瓦格纳叛变与莫斯科平行时空

来源：明报

作者：王家豪

在乌克兰发动反攻之际，上周六俄罗斯内部突然出现雇佣兵叛变，触发全球关注。叛变始于上周五深夜，俄国雇佣兵组织瓦格纳集团首脑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指控俄军炮击其部队，并导致逾2000人死亡，矛头直指国防部长绍伊古（Sergei Shoigu）和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

不过，俄国防部旋即发声明否认指控，然后联邦安全局（FSB）以煽动武装叛乱的罪名起诉普里戈任。翌日清晨，普里戈任宣称瓦格纳部队已控制俄国西南部城市顿河畔罗斯托夫（Rostov-on-Don）的军事设施，甚至扬言要挥军往莫斯科。作为回应，莫斯科市政府宣布实施反恐制度状态，及将通往俄国首都的所有主要公路封闭。

于24日早上10时的全国电视讲话中，俄国总统普京表示瓦格纳的叛变是叛国行为、对国家背后捅刀，承诺会惩罚所有叛国者。有赖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调停，同日傍晚普里戈任忽然下令瓦格纳部队折返基地，声称要避免造成生灵涂炭。克里姆林宫其后表示普里戈任将往白俄罗斯，而他和瓦格纳的刑事起诉将被撤销。

在历时36小时的叛变中，触发事件的主因和导火线到底是什么呢？还有瓦格纳叛变，会对俄国政局及俄乌战争造成什么深远影响？

雇佣兵与正规军的斗争白热化

据美国国会研究处的资料显示，瓦格纳集团为俄国最有名的雇佣兵组织，以非正式途径为俄方达成外交目标及向全球各地扩张影响力。它最先于叙利亚内战崭露头角，亦协助俄国吞并克里米亚和入侵乌克兰东部顿巴斯，而且为中非共和国、利比亚和苏丹等非洲国家提供服务。在俄国法律框架下，瓦格纳集团属非法组织，不隶属俄国防部，但它的首脑普里戈任跟克宫有密切联系，被指听命于总统普京的直接指示。

在俄乌战争不如俄方预期、俄军未能达成关键目标后，瓦格纳集团的地位日益增长，导致它与国防部的竞争和冲突有增无减。在开战初期，瓦格纳部队主要派遣规模细小但训练有素的部队协助俄军作战。随着俄军表现持续不振，瓦格纳自去年中起扩大参与战争的规模，包括尝试占领乌东城镇巴赫穆特（Bakhmut）。上月中普里戈任宣布旗下部队占领巴赫穆特，使他在国内声名大噪，一跃成为俄国第五大最值得信赖的政治人物（与前总统梅德韦杰夫和共产党主席久加诺夫并列），全因他为俄国带来了望穿秋水的“胜仗”。

透过瓦格纳集团相对有效的军事表现，普里戈任寻求在国内换取更多政治筹码，结果招致军方和其他管治精英的不满，甚至酿成公开内讧。尽管瓦格纳集团独立于国防部运作，但它仍依靠俄军的后勤和炮火支援。早于今年2月，普里戈任便公开但不点名批评国防部扣留弹药物资，致其部队的行动受严重限制。

普京“仲裁者”形象 事件中未见效

上月底，普里戈任变本加厉地威胁要将瓦格纳部队撤离巴赫穆特，从而要求国防部向他们提供足够弹药。最新导火线是国防部本月初的宣布，要求瓦格纳集团在内的雇佣兵组织于7月前签署合约并纳入军队，以赋予他们正式的法律地位。普里戈任深信此举旨在削除其影响力，但国防部政策得到普京公开支持，理由是它能确保雇佣兵的社福保障。

由此看来，瓦格纳叛变为俄国精英权斗的结果，而普里戈任的举措是建基于他相信自己已经被逼到墙角，只能以极端方式挽救其政治生命。尽管“普京模式”容许甚至鼓励精英互相竞争，避免任何一方坐大并对克宫构成威胁，惟普京长年树立的仲裁者形象，在这次叛变中未见成效。据俄罗斯《生意人报》（Kommersant）的消息，普京曾介入调停瓦格纳集团与国防部的冲突，但始终无法避免这次叛变的发生，恐怕是因为他没有给予普里戈任足够的下台阶。

莫斯科的异常平静

在瓦格纳叛变当天，笔者身处俄罗斯首都莫斯科，惟跟外界有截然不同的体验。有别于外界的热烈反应，当地市民看来相对冷静和尝试保持一切如常，而市政府亦显得不愿过分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在笔者居住的西南地区，街头上的行人和车辆显然变得比平时稀疏，但所有商店依然维持正常运作。当日黄昏时段，基于早已购买门票及文化部没有取消室内演出，笔者依旧前往市中心、位于红场旁的莫斯科大剧院观看芭蕾舞表演，而院内仍熙熙攘攘，实在令人暗暗称奇。在搭乘地铁途中，碰巧莫斯科市长公开促请居民避免外出，但车上早已人头涌涌，而市中心地铁站也不见有警察和军人戒备。

在接收资讯方面，除了于早上播放普京的全国讲话和列出国防部声明外，俄国规模最大的电视台“第一频道”（Channel One）整天鲜有提及瓦格纳叛变情况。相对而言，查看Telegram频道比较能有效得到更多实时和准确资讯，尤其是帖文一般都附带照片和片段，因此据报当天平台的流量比平日增加一倍。顺带一提，俄国官方曾表示会限制网络使用，而当日笔者使用VPN（虚拟专用网络）上网确实受到影响。

莫斯科市况异常平静，仿佛出现平行时空，绝非“信政府，不怕”所能简单解释。不少人对瓦格纳叛变报以漠不关心的态度，跟对待俄乌战争的情况一脉相承，他们多属于中产阶层或带有自由派思想，只冀望生活能一切如常。莫斯科亦有人对精英权斗和叛变习以为常，稍为年长的会回忆起1993年俄罗斯宪政危机、坦克炮轰莫斯科白宫的画面；而近月市内出现过数次无人机袭击，也好像成为“新常态”。心思细密的，又可能了解到叛变对莫斯科的威胁有限，毕竟瓦格纳部队规模远逊俄军，而莫斯科又严密布防及封闭了所有进入城市的主要干道。另一方面，莫斯科将于今年9月迎来一场市长选举，因此相信市政府亦不愿实施过多限制措施，以免招致民意反弹。

后叛变时代的俄罗斯

随着普里戈任抵达白俄罗斯，及瓦格纳部队将纳入俄军而不复存在，莫斯科的即时安全威胁已经解除，惟长远而言克宫将要面对各种挑战。归根究柢，叛变之后普京政权的管治威信遭受严重冲击，皆因他建立的制度最讲求忠诚，但背叛他的普里戈任却可以不受惩罚，并得到安全保障。有别于他行事果断的形象，普京在处理瓦格纳叛变时显得朝令夕改，以及在事件平息两天后才再发表电视讲话，亲身向国民交代来龙去脉。同时，普京亦渐渐无法兑现当初他矢志为俄国带来稳定和秩序的承诺。

3年前，普京修改宪法为自己永续执政铺路，惟他可有设想到俄乌战争不但使其长年执政的光环退散，而且可能最终动摇到他的总统位置？随着明年将举行总统大选，俄罗斯《独立报》（Nezavisimaya Gazeta）总编辑雷姆丘科夫（Konstantin Remchukov）预料俄国精英阶层将重新审视应否继续依赖普京，抑或考虑换上一个能以更现代方式处理问题的人。不过假如真的如此，普京将找到多一个理由说服自己继续延续在乌克兰的战事，以确保他的政权安全。

作者是莫斯科国立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生、《普丁的俄罗斯帝国梦》作者（与罗金义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