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俊:迟来的春天?早到的冬天? ——记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的结束
阿萨德政权倒台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代表性的问题。未来的政权构成,在2000多万人口中,有很多派别各有民族构成、宗教信仰、幕后推手、诉求主张,想要整合这样一个大杂烩,形成稳定且具代表性的有力政权,绝非简单的事。
西亚国家叙利亚12月8日再次震惊全世界,执政54年的阿萨德政权突然结束了。此次危机从11月27日开始,10天就颠覆一个超过半世纪的政权,创下新的世界纪录。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反抗不果,不确定的原因和未来让人唏嘘不已。
在这个不寻常的周末到来时,全世界就已在讨论叙利亚的紧张局势,反对派武装从北部出发,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势如破竹的速度让人担心阿萨德政权的生存问题,但几乎无人想到,阿萨德没有挺过这个周末。
震惊、惋惜、兴奋、害怕、焦虑等等,再多复杂的情绪恐怕也难以遽然描绘叙利亚人的内心;从局外人角度看,也很难突然捋清这究竟是迟来的春天?还是早到的冬天?
所谓“迟来的春天”,往近看,是呼应2011年兴起于中东北非地区的“阿拉伯之春”运动,当时包括突尼斯、利比亚、埃及、也门等多个国家执政数十年的传统政权倒台,叙利亚的阿萨德政权也在风雨飘摇之中,西方和中东多国都呼吁他下台,很多人认为他会随着多米诺骨牌一起倒下,但他后来在俄罗斯的大力支持下奇迹般挺了过来。今天的阿萨德依然有俄罗斯支持,另外还有伊朗、黎巴嫩真主党遥相呼应,很多人以为会有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博弈过程,但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就丢了政权。今天的叙利亚,也许是“阿拉伯之春”的余波,也许是阿萨德没有把握住重生的机会,也许是他的背后支持者力有未逮,也许这一幕还是应该在14年前到来,很多人可能会少付出一些沉重的代价。
往远看,是呼应阿萨德家族的政权延续状况。从1970年起,阿萨德父子二人统治叙利亚至今54年,包括哈菲兹·阿萨德的1970年至2000年和巴沙尔·阿萨德的2000年至2024年,他们没有给叙利亚这个国家和人民带来春天,而这原本是老阿萨德发动“纠正运动”夺权的目标;半个多世纪以来,叙利亚人没有感到突出的积极变化,反而有一日不如一日的感觉。在上世纪,老阿萨德还利用自己的威望和实力,整合国内各派别共同治理国家,且在农业、工业、基础设施等领域获得不错的发展,国内局势尚算平稳。
但自从小阿萨德上台后,内部权力斗争加上整体经济放缓,各种问题开始浮现,恐怖主义横行,极端组织猖獗,百姓生活水平不升反降,各类反对派也开始出现,到“阿拉伯之春”时更是公开站在政府对立面,有的就直接发动军事斗争,要推翻阿萨德政权。今天的叙利亚,也许是阿萨德家族的迟暮陨落,也许是叙利亚各反对派的忍无可忍,也许是叙利亚人民的绝处逢生。这一幕若可以在54年前预见得到,很多人可能会少一些不必要的痛苦。
叙利亚人民能决定国家命运吗?
所谓“早到的冬天”,即以忧虑的眼光观察这个国家的未来,或许他们的冬天来得有点突然且仓促,不知道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就像俄罗斯、土耳其、伊朗、沙特等八国在多哈发表的共同声明所说,希望由叙利亚人民自己决定国家的命运,但他们能做到吗?就像让一个虚弱的孩子接管一艘四处漏水的大船,恐怕很难有太乐观的期待吧?
首先会表现在领土完整的问题上。尽管各国都表示尊重叙利亚的领土主权完整,但从内战起到政府垮台,很多领土恐将不在中央政府控制之下。土耳其已经在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经营多年,早就越境驻扎军队,开展过多次军事行动,支持叙利亚国民军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库尔德人自从在伊拉克享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后,就一直希望在叙利亚有所斩获,阿拉伯之春及伊斯兰国事件后,他们在叙利亚东北部控制相当大的地盘。以色列除了经常性地空袭叙利亚境内目标外,已经借机加强在戈兰高地的军事部署,并向前推进设立隔离区,而这块地方在国际法上应该是叙利亚的土地。俄罗斯虽然没有能再次挽救阿萨德政权,但依然占据对俄罗斯来说极为重要的军事基地,包括唯一境外海军基地塔尔图斯港、部署有S400防空系统的赫梅米姆空军基地、特种部队驻扎的代尔祖尔基地等,要俄罗斯放弃这些基地的难度可想而知。这些领土上的分离或侵占,有哪一个是未来新政府能轻易光复的?如果不能,就很难在国内获得政权的合法性,同样很难生存下去。
其次就是政权构成上。叙利亚的民族、宗教等矛盾从来就是千丝万缕,世所公认的难以应对。阿萨德政权倒台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代表性的问题,掌权的阿萨德家族属于穆斯林什叶派中的一个分支阿拉维派,阿拉维派占什叶派人口75%,什叶派占叙利亚穆斯林人口的20%,而叙利亚还有近15%的人口不属于穆斯林,折算下来,阿萨德政权所属的阿拉维派只占全国人口的12%左右。这样的执政根基本来就面临极大危险,直至今日才算总爆发。
现在攻入大马士革的反对派以沙姆解放组织为主体,他们是由穆斯林逊尼派中的极端组织演变而来,须要面对同属逊尼派且受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以及融到他们队伍中的恐怖主义和极端主义势力;未来的政权构成还须要面对虽然倒台但受到伊朗支持的什叶派、占总人口15%左右但信仰基督教的人、数百万库尔德人,以及各种类型的军事组织如北方暴风旅、伊扎军等。也就是说,在2000多万人口中,有很多派别各有民族构成、宗教信仰、幕后推手、诉求主张,想要整合这样一个大杂烩,形成稳定且具代表性的有力政权,绝非简单的事。
且不论能否实现、要到何时,当远不止于上述的这些难题得到解决时,国家才能基本安定下来;就算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发现,一个国家的经济、民生、社会发展等事业,将是比上述领土、主权更为困难的问题,即俗话说的“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在世界局势急剧动荡、经济持续下行的情况下,许多条件更好、政权更稳定的国家,都面临程度不同的发展困境,更何况像叙利亚这样百废待兴的国家。
对于这样一个重大事件的讨论,复杂程度也许根本难以想象,对于其中关键人物命运的思考,或许是一个简便窗口。阿萨德出生于政治世家,曾致力做一名眼科医生,结果却在一个中东大国做了24年的独裁元首,最后倒台时没有号召支持者殊死抵抗,而选择携家人离开,前途未卜。这是一个贪生怕死、见风使舵,只想守住家族利益的无能君主?还是一位顾全大局、顺应时势,不愿陷更多人命于危险境地的悲剧英雄?不同的人甚至在不同的时候都会给出不同答案。
不管是迟来的春天还是早到的冬天,当每个人给出自己的答案和忧虑时,即是在以负责任的态度看待一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也才可能为自己的国家理性深入思考,在动荡的时局中何以自处,如何努力。
作者是扬州时事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