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刚:“产能过剩”是怎么回事?
按照希腊经济学者瓦鲁法基斯的看法,美中之间的博弈已从传统资本主义,进入所谓的“科技封建主义”。硅谷的科技巨头和中国的科技巨头之争方兴未艾,世界很可能会因此形成美元和人民币两个阵营。
3月的贵州,百花烂漫,春色撩人。从贵阳到永乐、平坝、荔波、凯里、西江、金海雪山区、织金和平远等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桃花、杜鹃花、樱花,让人目不暇接,惊叹连连。
贵州有广东省那么大,原本属于较贫困的省份,而且境内山峦起伏,交通不便。但是这回的短暂旅游,却留下很不一样的印象:公路和高速四通八达,旅游巴士在山区之间奔驰,穿山越岭如履平地,一路上有过不完的隧道和高架桥,真可谓天堑都变通途了。由此忽然联想到近来国际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所谓“产能过剩”课题。
一个偌大的中国,现在连像贵州这样的省份,也几乎都有了完善的公共交通基础建设,出现产能过剩并不奇怪。该建的都建了,那原本的建筑大军要做什么?去哪里造桥修路?去哪里铺设高铁?产能输出是必然的。国内没工作了,不管国企还是私企,只好到国外找机会,设法打入国际市场。因此有了“一带一路”。这是好事,因为很多发展中国家都缺乏兴建这类庞大复杂基建的资金、技术和技术人才。我们的邻国印度尼西亚,现在不是有了东南亚第一条连接雅加达和万隆的高铁吗?
过去西方国家、日本、韩国等较发达经济体都是这么做的。因此,国际市场竞争激烈,许多有过剩产能的国家的公私企业,都想分一杯羹。新加坡的地铁线路就有不少路段是外国公司竞标承建的。这种竞争也给发展中国家带来价廉物美的好处。不过,当中国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也加入竞争的时候,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因为它的竞争力太强大了。
公司企业之间的竞争,往往也带入政府和政治的因素。为了加强竞争力,很多政府都会给予本国企业补贴。美国的波音和欧洲的空中客车之间的竞争,就是很好的例子。波音原本独霸世界民航机市场,但1970年法国和西德政府为主,联手支持的空客出现后,逐渐成为波音的强劲对手,彼此竞争激烈。波音得到美国政府的高额补贴,法德政府都拥有空中客车的股权。
商业竞争于是演变成国际争端。如美国政府于2006年向世界贸易组织提起诉讼,反对欧盟向空客公司提供220亿美元的补贴;欧盟也提起反诉,要求美国停止对波音公司提供230亿美元的间接补贴。双方如此一来一往,争讼不休。反映一件事:在国际关系中,哪怕是同盟国,一涉及国家利益,马上翻脸不认人。现在这种事情发生在被定位为竞争对手的中国身上,更难怪欧美会联手对中国的“过剩产能”课题步步进逼。
政府补贴是常态
一个国家的政府支持本国企业向外发展,这是常态。产能过剩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常态。有生意大家就抢着做,最后由市场决定生死存亡。但在这个竞争过程中,哪个政府敢说没有给本国企业支持或补贴?没有竞争对手或是竞争胜了,就囊括市场,竞争输了就拿补贴做文章,看似可笑,但也是常态。
最近,美国财政部长耶伦访华,要求中国必须控制出口“新三样”,即新能源汽车、锂电池和光伏产品。这几样产品的销量目前都世界第一,已经成了推动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的新引擎。但这些也正是西方国家竞争失利的项目。西方追赶不上,硬是要中国放慢脚步,并设法限制阻挠,包括禁止高端晶片(芯片)输往中国。
在自由市场竞争中有所谓比较优势(comparative advantage)的理论。中国的新三样产品都属于利用洁净能源的绿色产品,有助节能减碳,符合应对气候变化的需要,也是世界之所需;能以较低的成本生产,售价更有竞争性,对一般消费者来说是好事。这样的比较优势本应该受欢迎才对。但耶伦的说法是,中国是因为政府补助导致生产过剩,若大量倾销世界,将威胁其他国家同类产业的生存,不能接受。美国也因此大力补助本国产业,要建立本身的供应链,要和中国脱钩断链。
耶伦是经济学家,不可能不懂得比较优势的道理。因此,彭博社评论员大卫·菲克林按捺不住批评说,耶伦此举等于是否定了200年来经济学中最基本的原理之一:比较优势原理。说穿了,这是保护主义。菲克林认为,这会是一场妨碍世界争取零排放的保护主义灾难。
美国不是曾经大力倡导过全球化的国家吗?现在为什么倒过来反全球化和祭出保护主义大旗呢?答案其实也就是在比较优势上。过去,西方国家在科技产品上一直领袖群伦,也一直执世界市场之牛耳,长期占据比较优势。没想到的是,中国人几十年励精图治之后,在一些领域后来居上,而且在世界市场上所向披靡,这当然叫西方国家难以消受。几十年来一直是俯首称臣,今天却反过来在太岁头上动土,岂有此理!
在国际关系上,规则一般由强者所定。强国绝不会定下对自己不利的规则,但规则毕竟是死的,当客观情况转变时,强国便会设法改变和违反规则。这就是修昔底德所说的:强者为所欲为,弱势者只能忍气吞声。
中国过了几十年韬光养晦和忍气吞声的日子,现在决定要与西方平视了。这是国际关系当今最大的变化之一。华为等科技巨头已被封杀,现在短视频平台TikTok看来也凶多吉少。中国无可奈何,但也绝不会就此放弃科技强国梦。因此,我们必须预期,大国竞争和剧烈博弈必将持续。
按照于2015年曾短暂担任希腊财长的经济学者瓦鲁法基斯的看法,美中之间的博弈,现在已从传统资本主义进入,所谓的“科技封建主义”(Technofeudalism)。这主要指的是,现在平台经济中的科技和电商巨头,拥有云资本,在一定程度上已取代了传统市场,是新兴的封建地主阶级。硅谷的科技巨头和中国的科技巨头之争方兴未艾,世界很可能会因此形成美元和人民币两个阵营。
简言之,所谓产能过剩之争,究实是大国之争,是守成大国和新兴大国之争,科技已成了争斗最为惨烈的领域,虽然不见硝烟。问题是,基于规则的国际贸易体系,还能维持多久?
作者是前新闻工作者、前国会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