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国:我看美国的种族问题
在美国生活超过20年,时间上也接近自己在中国生活过的岁月了。不得不说,所有生活在美国的华裔乃至亚裔,都必须面对美国的多元文化和族裔政治这个绕不开的问题。也不得不承认,我在族裔课题上,特别是涉及非裔美国人,即黑人的问题,和大多数美国华裔人士的感受可能有所不同,但是我仍然认为,多数华裔的种族观是存在误区的。
族群政治在本质上是为占人口多数的民族所宰制的话语和制度工具。在美国,种族(race)和族群(ethnicity)的分类法本身就是由白人精英所制定。在很多白人精英人类学者自以为是中国少数民族的代言人的同时,他们似乎从来不考虑美国国内的种族和族群划分,对于非白人来说同样是模糊和令人困扰的。
几个经常在填表时遇到涉及个人背景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亚裔常常被按原籍国细分,欧洲裔白人并不按原籍国细分,为什么犹太人不被单列出来,又为什么所有表格都要单独询问填表人是否“拉美人(Latino)或西班牙语系人士(Hispanic)”。事实上,我就曾有过两名外表看不出来的犹太裔同事主动在私下说“我是犹太人”,似乎是为了拉近和我这个“中国人”的距离,抑或是内心也不认为自己就是绝对心安理得的白人。但即使大多数本土美国人可能也不会细思这里的门道,我只能说,一切分类都是政治。
与此同时,当美国的人类学家(几乎无一例外是名校出身的白人精英学者)去中国做田野时,却特别热衷于挑动受访的少数民族人士,包括未成年学生,去思考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和中国人之间所存在的、他们一厢情愿并先入为主地认为的“矛盾”。例如,一些学者一定要追问中国少数民族学生,究竟认为自己是“某族人”还是“中国人”,而全然不顾在中国少数民族孩子心里,中国人和某族人并不是一个只能二选一的问题,而是一个很自然合并在一起的身份认同,这还不谈其间涉及违背美国通行的社科学术伦理的问题。
“有色教授”无法摆脱属性
这种当“中国少数民族代言人”的挑动,我至少两次见过来自少数民族学者的强烈抗拒。第一次是在我对一名广西壮族学者进行访谈时,这位壮族学者提到一本美国学者关于壮族被人为“创造”的著作时,几乎破口大骂。另一次是在一个相关微信群里,有位苗族学者说自己在欧洲开会时,遇到一位非要认为“苗族”是被“中国人”虚构的概念的学者,苗族学者当场痛斥,致使其“瘫倒在沙发上”。
这里暴露出的问题在于,美国白人学术精英并不在意国内种族和族群划分在少数族裔眼里是否完全合理,也不在意美国高校内部时至今日,非白人同事(以亚裔和非裔为主)还是全部被合法贴上“faculty of color”(有色人种教授)的标签,更不在意被贴标签的同事是接受,是感谢,是怀疑,还是抗拒。总之,“有色教授”就像有色金属一样,无法摆脱自己的属性。
我见过洋洋得意讲述自己如何训斥黑人学生,而且说出“别人不敢惹你但我不怕你”这种语言的华裔女教授,但也很想知道,当她也必须作为“faculty of color”的一员接受慰问,或者吃上一顿只有有色教授出席的披萨午餐,她如何看待自己的认同?她是因为自己也是有色人种,所以自认为敢于突破白人教授的“政治正确”禁忌,对黑人学生当头棒喝?还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歧视?
我想说的是,所有人口分类政治、身份标签政治,跑到中国去做出同情少数民族的道德姿态,其实无一不是为了满足白人精英既要掌握权力,操控全局,又要占领道德高地的玩法。很简单,当他们想当中国少数民族代言人的企图被中国少数民族知识分子迎头痛击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思考,究竟是中国本土少数民族精英更能代表自己的民族言说,决定自己的认同,还是暑假跑去调研,普通话或许还行,民族语言只学了几个月的美国白人人类学教授更能代表。
受过高等教育黑人更诚恳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非裔事实上是长期处在白人绝对优势和权威的统治下,也只有经过马丁·路德·金和马尔科姆(Malcolm X)一个和平一个暴力的两手斗争,才为美国非裔赢来一席之地和白人某种程度的道德负疚感。但即使如此,隐形的歧视仍然无处不在。我本人就曾听过退休的白人女教授当年一边从性别角度感叹自己成为“女性历史学教授”是如何不易,一边评论新来的黑人教授说,他(虽然是黑人,但)不太有威胁感。在这里,女教授在性别意义上是当年的性别歧视受害者,但当她也功德圆满,行将退休时,却也站在种族优越的位置上对黑人男学者评头论足,这足见歧视深深地刻在她内心。这位黑人历史学者自己也毫不讳言在高速路开车更容易被警察截停,更不会不熟悉黑人历史上被赋予的露齿而笑的刻板形象,和有时必须摆出来自社会(本质上仍是白人精英)所期待的“酷造型”(cool pose)。
即使只关注媒体传播的信息,其实也可以注意到,美国黑人所涉及的治安案件和骚乱多数和经济状况有关。很多时候,黑人会为了一台手提电脑而悲剧性地枪杀一名中国学生,也的确会劫掠商场的商品,但多数大规模无差别枪击案制造者却是白人,即在这类本来已经享有相当隐形特权的制度中,仍然过不好,且反社会的白人极端分子。
但是,劫掠财物和大规模枪杀还是不一样的。从应对策略来说,如果抢劫仅仅是为了得到一台手提电脑去卖钱,受害者完全可以舍弃电脑保命(每一个学生和学者当然都要为自己的重要文件和数据做备份),但大规模枪击则防不胜防,其间体现出的强烈反社会病态仇恨心理,和因贫困而劫掠财物的匪徒心态,也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很多华裔似乎只看到抢劫附带杀人的危害,不去思考大规模枪击的恐怖和防不胜防,有的华裔精英竟然还站在施暴者一方,去同情白人施暴者的失落感和精神压力。
回到那位华裔历史学女教授怒斥黑人学生,还以为自己勇气可嘉的例子,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我17年的美国教学生涯中,最胡搅蛮缠、最爱耍无赖、最咄咄逼人的,还都是美国白人学生。在这所费用高昂、白人占压倒多数的学校,黑人学生即便不是学业上佳,至少普遍表现出比较谨慎、诚恳和尊敬的态度。他们珍惜学习机会,对内容有着真实的兴趣,即使有异议也能保持风度,有的学生也写出非常优质的研究论文。我也从来不认为存在、也没有过所谓不能给黑人学生低分,否则就不“正确”或担心对方会如何的例子,反而是白人学生喜欢纠缠1分或0.5分的分数。应该说,只要对学生的评估合理公平,所有学生都会接受,刻意在政治上“照顾”黑人学生,对白人学生来说,同样是不公平的。给黑人学生适度的赞扬和鼓励,要比痛斥一番更有正向效果。
在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当中,我个人的多年感觉一直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黑人比受过高等教育的白人更诚恳、更真实、更可靠。但很多人似乎没有在这个层面观察,仅仅盯着底层黑人的骚乱,以此对比白人中产的衣冠楚楚,舌灿莲花。如果以底层白人对比底层黑人,中层白人对比中层黑人,大学生对比大学生,注重教育这个变量的作用,我觉得会走出被新闻热点引导的误区,获得新的视角,毕竟新闻只会盯着爆炸性事件,而不太会深究日常生活的细微处。
华裔社区应该反省自己的种族主义、慕强心理,或者某种意义上的“社(会)达(尔文)”倾向。至少,作为“副白人”的自我认同,是会被“有色人种教授”这样的标签唤醒的。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